一、
大历九年,长安县。
西市照旧熙来攘往。
人群中,我瞥见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内心似乎挣扎良久,才寻了个僻静的墙角,放下肩上的担子,从里面抽出个木牌立于身侧,上面写着五个大字——张手美花糕。
字倒是蛮漂亮。
“你叫张手美?”我踱着方步走过去,冲这个名字娘们唧唧的男人喝道:“谁让你呆这儿的?!不懂规矩啊?”
他显然被我一身“不良人”的差服吓了一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种人我见多了,违律摆摊儿呗,可瞧他一身褴褛,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我顺手在他担子里摸出一块花糕,咬了一口,清甜软糯,还挺好吃。
“老大!您这儿凉快呐!”远远地,细奴儿瞧见我,一边喊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罗家酒肆新来了一个舞姬,跳“绿腰”呢,不看看去?”
“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们家哪儿买得起绝色胡姬?!”我鄙视他。
细奴儿和我一样都是私生子,只不过他阿耶更狠,提上裤子,就溜了个无影无踪。从小他就跟着我在坊里打架,混日子,后来我那死鬼阿耶良心发现,找关系让我当上了“不良人”,我就顺手把细奴儿也弄了进来,吃上了皇粮。
“真好看呢!”他献宝似的吹捧着,“我瞧见朔方军的校尉们都争抢着去看了。”
“哦?”这下我倒来了点兴趣。都说汾阳王郭子仪带的朔方军,战斗力最是强悍,手下哪怕是个卒子,都能以一敌百,杀起蛮夷来,如砍瓜切菜一般。我偏不信邪,一直想会会。
“那走吧,看看去!”我把最后一口花糕塞进嘴里,拍了拍手。
细奴儿这才瞧见我身后的摊子,也摸了两块糕揣进怀里,问:“好吃不?”
“还行吧。”我不置可否。
“那个……三文钱……”卖花糕的男子怯怯地小声嘟囔。
“你个有眼无珠的!不认识我们车老大啊!还敢要钱?!”细奴儿狐假虎威的一声断喝,吓得张手美脸色发白。
我也不理他们,径直往罗家酒肆去了。
二、
罗家酒肆坐落在西市西南角,地段不算热闹,酒也没有多好,常客都是往来的行商,跟专门招待达官贵人的“曲江春肆”不可同日而语。
我一屁股坐进去时,台上的“绿腰”已经跳了一大半,确实是个新来的舞姬,有几分姿色吧,跳得不错,可一看就不是胡人。
罗老板惯常弓着腰,堆着满脸假笑,一溜碎步跑到我面前:“车使君,您今天怎么有空,贵脚踏了贱地了。”
我指了指台上的舞姬:“籍书有么?”
这么会跳舞的汉人小娘子,不在教坊里,多半就是逃户了。作为一名业务熟练的资深不良人,帝都所有能榨出油水来的门道,没有我不知道的。
“您瞧瞧,怎么说起生分话来了?”罗老板与我是老相识,轻车熟路地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就塞在我腰间。
这时,店里伙计也恭敬地送上四凉四热八个下酒的小菜,耍杂技一样,托在两只胳膊上一起端了出来。
罗老板眼尖,指着其中一碟烤羊蹄儿骂道:“不知道车使君茹素么?还不换了去?!”
“真是个会巴结的。”我心里想着,就听到台上羯鼓一顿,舞姬一个回身亮相,台下掌声雷动。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然叫好叫得最卖力的,是一帮穿着朔方军服的少年郎。他们在西北吹惯了风沙,个个皮肤黝黑,但身姿矫健,体格匀称。居中的一个,约莫只有十七八岁,最为显眼,他精瘦修长,整个人肌肉紧绷着,仿佛拉满的强弓,一双眸子漆黑发亮,深不见底,此刻正牢牢盯着台上的舞姬,已经看得痴了。
“切——”我鄙夷地嗤笑一声,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据说我阿娘当年也是舞姬,阿耶彼时是右羽林军别将,对她一见钟情。少年人冲昏了头脑,不顾阿娘还是贱籍,就私下成了婚。谁料不过一年,被人告发“良贱不婚”,触犯唐律。衙门判了各杖一百,和离。阿耶家里使了钱,全身而退;可刚刚生下我,还在坐月子的阿娘,却被活活打死了。
“没有籍书是吧?”我一个箭步跨上台子,抓过舞姬的手腕,道,“那就跟我走一趟吧。”
罗老板一脸蒙圈,不知怎么得罪了我,正想没话找话,就听见那少年郎冷冷道:“放开她!”
我当然知道他们人多,也没自大到以为能以一敌众,干翻朔方军一个编队,但边军在帝都是不能与人动武的,尤其像汾阳王这样功高震主的人率领的部队,就得格外谨慎自律。谁若敢违抗,定会军法处置。
我明知道他们的规矩,就是故意要给这舞姬看看:少年之爱,有个屁用!
“怎么?黄口小儿,还想英雄救美啊?”我一脸得瑟,甚至把舞姬往怀里拉了拉。
“我叫你放开她!”少年郎话音未落,竟一拳直奔我面门而来。这一下虽在意料之外,但我的反应速度也不是瞎吹乱盖的,瞬间就是一招格挡,不料手肘虽架住了对方的来拳,却如磕在一块精铁上一般剧痛难忍。且他拳风势大力沉,直把我砸了个趔趄。紧接着又是一招手刀劈来,我下意识一个闪躲,他便顺势将舞姬掩在了身后。
“嘿!阻拦不良人办案,你们是不想活了是吧?”我天生是个闹事儿不嫌大的,刷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边军不能携带武器进城,所以跟着少年郎一起来的众人都是赤手空拳。即便如此,我也偷偷示意细奴儿出去叫人了。这里只要打起来,看最后吃亏的是谁!
果然,那边几个年长的都纷纷劝阻道:“十六郎,别冲动!”
“不用你们动手,都退后。”少年郎沉声说道。只一句,众人便噤声了。我虽然对少年郎受到如此尊重有些疑惑,此刻却来不及多想,抖擞精神冲了上去!
一对一,我可没在怕的。
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原来街头打斗的狠劲儿比起战场厮杀的军人,就如同家里看门的狗遇上了山里挨过饿的狼,刀虽然在我手里,但招招夺命的却是那少年郎。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仇怨,两眼血红,杀意森然。我三两下就被揍得鼻青脸肿,根本等不到细奴儿叫人回来。眼见他又是一拳击到,正冲着我心口,风势已先一步呼在了我脸上,就听得他身后的舞姬突然大喊一声:“小一,住手!”
少年郎的拳头就硬生生停住了。
我趁此机会,一个鹞子翻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滚过,夺门而出,还生怕有人追来,直跑了两条街才停下。
“太他娘的丢脸了!”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想。怎么才能找回场子来呢?也不知细奴儿叫到人没,可看这少年郎的架势,我们那七八个兄弟,一起上都不够他打。
我正哈着腰,拄着大腿顺气,就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的肯定不是习武之人,也就没放在心上。
谁料脚步就停在我面前,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真的是你!悟空,你还没出家啊?”
我猛地抬头,一看,竟是刚才的舞姬!她也跑得呼哧带喘,竟像是追着我过来的。真咄咄怪事,我不抓她黑户,她就该偷着乐了,怎么还敢跟来?
“谁他娘的是悟空啊?出的哪门子家?”我气不打一出来,但也不知道是气她什么。调戏她未遂?还是在她面前丢了脸?
“你还不叫悟空?也还……没想出家呢?”她仿佛吃了一惊。
我现在怀疑这小娘子八成有什么大病。
“你特地追来找我的?怎么?替你出头的漂亮小军爷看不上,看上我了?”我忍着脸疼,故意挤出半边淫笑,以期达到威慑效果。
结果,噗呲一声,她竟然乐了,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那种!半晌,才终于止住,说:“他乡遇故知,可真好。”
吊诡的是,我忽然也这么觉得。
三、
我在平康坊相好的家里窝了五天,一方面是为了养养脸上的伤,这么出门让熟人见了,怕是会影响我威信;另一方面也是想避避风头。那天我从罗家酒肆出来,满脑子想的还是怎么报仇雪恨,可很快,细奴儿他们就打听到,暴揍我的少年郎不是别个,正是汾阳王的小儿子郭昕。
嚓,这要是让我们那个盼升官盼疯了的县尉大人知道了,还不想出一万种法子弄死我去孝敬郭家。
死我倒是不怕,但,没必要,对吧?
我正躺在榻上无所事事,胡思乱想呢,就听细奴儿一叠声的叫着我跑进来:“老大!老大!别睡了!县尉大人满城找你呢!”
“找我干嘛?不是让你们说我追盗去了么?他娘的,不会是郭家那小崽子找来算账了吧?”我大惊。
“不是,不是,好事儿,你快起来,赶紧的!”细奴儿龙旋风似的把我卷起来就走,一路跑一路跟我叨叨什么罽宾国的使团来京朝贡,什么外国大和尚要献给圣人一枚佛舍利,什么圣人下旨要亲往迎奉……总之,驴唇不对马嘴,俩人都跑到县衙门口了,我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他!”县尉大人远远看到我,满脸惊喜,就好像我是从天而降的一锭金元宝。他对面,站着一位趾高气昂的羽林军大人,看衣饰应当是录事参军。
“你叫车奉朝?”录事参军不过是从六品,但禁军的地位自不同凡响,同四品赐佩银鱼袋,足够他用鼻孔俯视我们整个县衙的人了。
“小人正是。”我连忙恭敬地回答。
“你吃素多少年了?”他问道。
“小人从不食荤。”我回答。不过心里纳闷,问这作甚?
“是家中耶娘信佛?”他继续问。
我还不及回话,就见县尉大人忙不迭的说:“是,是,胎里素,他就是在庙里出生的,那慧根啊……”
“好了,好了。”录事参军不耐烦的打断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后道,“旬日之后,来北门应考。”说罢,把我的名字记在随身的簿子上,就走了。
我确实是在庙里出生的,因为那时阿娘已经被赶出了车家,无处安身,只能挺着肚子睡在兴教寺的柴房。我确实天生茹素,但不是因为信佛,只是单纯的讨厌肉味儿。事实上,从记事起,我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任何一间寺庙了。
“你小子的运势来了!”县尉大人一脸夸张。“圣人要出城迎奉佛牙舍利,为表虔诚,随行禁卫都要是茹素信佛的。你想想羽林军那么个虎豹窝一样的地方,哪里凑得齐这么多吃斋的人?这不全长安府衙里破格选拔呢!”
“破格选拔羽林军?”我脑子轰然一响,成为阿耶当年一样的羽林军——这是多少年来我灵魂深处的期盼,从不敢宣之于口的奢望啊!难不成被佛祖听到了?佛祖也太厚道了吧?我可是一根儿香都没给他老人家点过!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县尉大人突然发现我的异状,有点不满。
“马上就好了,肯定误不了事儿。”我激动地保证。
“最近别惹事儿了啊,有时间多找些佛经来读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万一考呢。”县尉大人嘱咐道。
“是,是!”我唯唯连声。
四、
对,找佛经。
我记得西市有个书商专门刊印佛经的,《瑜伽师地论》也有,《涅槃经》也有。他惯爱偷逃税款,有一次在木箱里做了个夹层,偷运进来三、四十部经书。因重量有异,被我察觉,本该抄没的,可当时觉得实在没什么用,就睁一眼闭一眼把他放走了。如今正好讨个人情回来。
我正往“坟典肆”赶,却迎面看到一个我最不想见的人——我那死鬼阿耶。
其实他才四十出头,却已经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出门了。二十多年前,他也曾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羽林军别将,却因为良贱不婚,触犯律法被革职。虽然因为是军户,还能当府兵继续混日子,却混得越来越不如意,身体也每况愈下,五年前卸职,由他合法娘子生的儿子承袭资格,现当着仓曹。
“孽障!”老头儿挥舞着拐杖朝我招呼过来,这是他见到我的标准反应。
“你又去打架了是不是?你知道你招惹的是谁?是谁?!”老头儿两眼瞪得像铜铃,把升斗小民对权贵的畏惧表现得绘形绘色。拐杖抽在我肩旁上啪啪得响,但我已经不觉得疼了,不知道是我筋骨又结实了,还是他体力又退步了。
“不关你的事儿。”我冷冷回道。
“怎么不关我的事儿?!我花了多少银子给你谋了这份差?你还不知悔改!成天惹是生非!惹是生非!现在竟然敢……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你还想连累死我们全家不成?”他抓住我的领子破口大骂。
“对,是你们全家,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家的籍书里有我的名字么?”我迎着他的目光瞪回去。小时候,我是很怕他的,因为在他面前,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仿佛生而有罪。后来我才知道,在他心中,确实如此。
“孽障,你跟你阿娘都是我的孽障!你们到底要坑我到什么时候啊?死了都不肯放过我么?!”
“你怎么敢提阿娘?你根本不配提阿娘!”我被他最后一句激得失去了理智,猛地将他向前一搡。谁知他站立不稳,就倒在了地上,拐棍儿飞出去老远。
他似乎吃了一惊,仰面看着我,忽然意识到他从小打到大的孩子已经长成彪形大汉了,心下慌张起来,但面上仍旧发着狠,踉跄着爬起来,又摔倒,又爬起来,终于够到了他的拐杖,口里一直不停地咒骂着:“孽障,孽障,你怎么不死了!不死了呢!”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刻钟前我那跃跃欲试的喜悦心情已荡然无存了。
去他娘的佛经!满天神佛何曾保佑过我?我一脚踢翻路边的货担子。松软白皙的花糕四散着滚出来,沾满了泥土。
我看到瘦削的张手美慌张地满地捡着,频频惊惶地回望我,复杂的眼神里既有怜悯又有不易察觉的鄙夷。
这神情我太熟悉了,从小坊间的邻里就是这样看着我长大,一个没娘的私生子,一个惹祸的小混混,一个屁大头衔儿的不良人。
“看你娘的看!”我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五、
迎奉佛舍利那日,天气格外得好,曲江上的风带着花香吹过来,满长安的人过节一样欢快地等在道路两旁。
我一大早就打扮停当,穿着新做的羽林军官服,腰上扣着金光闪闪的蹀躞带,虎背蜂腰,威风凛凛。我隐隐盼着一会儿阿耶也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到我骑着高头大马昂扬经过,而我,甚至都不会瞥他一眼。
他会为我自豪么?
还是后悔负了阿娘?
我不愿细想。
县衙的兄弟们簇拥我赶去皇城报道,路过西市,张手美就站在道边儿,他没挑担子,只双手托着一包花糕,像专门等着我似的,笔直走过来,颤抖着把糕塞在我手里。
大家都笑他:“看车老大飞黄腾达了,连你都赶上来巴结了?”
他脸憋得紫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边儿去吧。”我仿佛不耐烦地挥挥手,但心里是很受用的,正好没吃早饭,进了宫,更不知要饿到什么时辰了。他这也算是千里送鹅毛,鹅毛刚好拍在马屁上。
我咬了一口花糕,绵软倒是依旧,只是一股怪味儿。
细奴儿看我皱眉,忙问:“怎么了?”
我递了一块给他说:“你尝尝,不太对。”
细奴儿尝了一口,笑道:“才说他知道巴结了,马屁就拍到马腿上。今儿这糕用了羊油。他可能想着老大你是贵人了,特意加的料。”
“呵。”我随手把整包都丢给细奴儿,道,“你们以后别撵他了,就让他安生做买卖吧。”
“好咧!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细奴儿满口答应。
圣人为迎奉佛舍利,特地命人打造了七重宝函,分金、银、铜、玉、珠、钿、檀,分别由七名大唐高僧奉持,在羽林军的护卫下,随着皇家仪仗,从太极宫承天门出发,缓缓步入朱雀大街。
而罽宾僧团护持佛舍利从外城大慈恩寺出发,一路梵语诵经,两队人马会于大雁塔下,正式完成迎佛仪式。城里城外,满满聚集着百姓,肃静又激动,虔诚又贪婪地看着每一个场面,感受着盛世大唐的威服四方,佛祖大德的慈悲普照。
最激动人心的环节,是圣人接过佛舍利后,将它安放在檀木宝函中,再将檀木宝函安放在螺钿宝函中,再将螺钿宝函安放在珍珠宝函中……
我护卫在手捧白玉宝函的高僧身后,全程眼观鼻,鼻观心,既要警醒四方动静,又不能僭越直视圣人。看见圣人赤黄色衣角靠近的一刻,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忽然腹中绞痛难忍,我紧紧攥着拳头,极力忍耐,确保自己的站姿不能有分毫改变,却突然不可控制的,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像是定格了一样,安静的哪怕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成为轰然巨响。
我惊恐地看着白玉宝函上溅满了呕吐物,圣人的衣服也脏了。高僧瞳孔地震,不知所措,其他随从官员,羽林军们,都傻在了当场。
再远处的百姓们,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他们全模糊在刺眼的白光里,白光无声地慌乱着,跳动着,仿佛不敢相信天子的无上威仪和佛祖的全知全能会被这样荒谬地践踏……
六、
唐律中规定了“十恶”,乃不赦之罪。
十恶之六,曰“大不敬”,毁盗大祀神御之物者,应处以绞刑。但佛事忌杀戮,圣人慈悲为怀,亲示改为徒刑。
大理寺视情节严重程度,最终判决我徒五百年……
“哈哈哈——”听到这个结果时,我在堂上仰天大笑。这当然也挺不敬的,但无所谓了。
真的,恐怕这世上,再没人能比我更大不敬了。相信有唐以来,判徒刑的也没有比我更长的了。
那天当我大脑恢复思考时,几个羽林军已经架着我远离了现场。
“花糕!花糕里有毒,细奴儿在哪儿?细奴儿怎么样了?”我疯狂地大喊着。
但没有人理我。
之后很久都没有人理我。
我在大理寺狱里昏天黑地呆了许多日,才终于提堂。堂上受审时,我终于知道,细奴儿死了。是张手美下的毒。他故意用羊油掩盖断肠草的腥味儿。
但张手美也死了,服毒自尽。
他的娘子和女儿也死了,死于伤寒而无钱医治。
我回忆起见张手美的最后一面,这个绝望的男人,打算和不断欺侮他,害他赚不到钱给妻女治病的恶霸同归于尽,而我却自大到毫无察觉。
我想恨张手美,可恨不起来。
是我害死了细奴儿,我最好的兄弟,的确十恶不赦。
县狱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囚犯吃饭都用木碗,是怕他们万一想不开,用碎碗茬子自尽。但徒十年以上的囚犯吃饭用瓷碗,因为县衙里地方有限,管理监狱也得注意控制成本。
在被宣判徒五百年后,我发现自己的碗换成瓷的了。
没想到大理寺也不宽裕啊。
割脉其实是个技术活儿,割腕大多是死不了的。真想死得割大腿。股上最粗的一条血管,放心大胆划下去,咕嘟嘟冒血泡,意识一会儿就模糊了,可能会产生一些濒死的幻觉,我想也许能见到细奴儿,或者阿娘,但没想到,看见的是罗家酒肆的舞姬。
“割脉都这么有创意么?”她说。
“趁我虚弱,脱我裤子,非正人君子所为吧?”我问她。
她不接我的话茬,兀自叹了口气,道:“你现在难过,想死,我明白。但会过去的,真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好起来的,但以前见你时,你都可精神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哦,是我的以前,你的以后。”
她包扎手法相当熟练,我怀疑自己死不了了。
“小娘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别救我了行么?我是徒五百年啊!”
“别担心,我能救你的命,就能捞你出去……”
这是我昏厥前,记忆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心想:扯淡,一个黑户舞姬怎么能捞出“十恶不赦”的罪人?
但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圣人给郭家十六郎赐了婚,你可别错付了……”
七、
三个月后,
我……
出狱了。
圣人特授我羽林军别将之职,命我保护僧团返回罽宾,将功补过。
我……
其实看过一些佛经。
昔年玄奘法师翻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说,西方有位观自在菩萨,能度一切苦厄。
我现在严重怀疑舞姬小娘子就是。
但她来给我送行时说:“你想多了。”
“那你怎么解释“徒五百年”变成“无罪释放”?”我质问道。
“我上面有人。”她谦虚地说。
“如来佛么?”我追问。
“……”她无语,半晌,又说,“悟空,求你件事呗?”
“您吩咐。”
“贞元五年腊月二十三亥时,想尽一切办法点燃安西都护大营的烽火,好么?这攸关安西数万军民的性命!”她郑重地请求。
“贞元五年是哪一年啊?”我从没听过大唐有年号叫“贞元”。
“你会知道的。”
罽宾国真他娘的远啊!
我们从长安出发,沿着河西走廊出了玉门关,穿过茫茫黄沙的蒲昌海,经过焉耆,龟兹,抵达疏勒,最后翻过葱山,彻底离开了大唐的疆域,之后路过拘纬国,葛兰国,孽和国,乌仗那国……走了三年,才终于走到罽宾国的东都犍陀罗。
一路上遇过盗匪,断过粮食,绝过水,杀过马匹骆驼,有人生病、受伤死去,永远埋在不知名的异乡。
我完全无法想象当年玄奘法师是怎么一个人腿儿着完成这样的旅程。现在才明白,我不是被特赦了,而是“徒五百年”改判“流放十万八千里”啊!
到达犍陀罗当天,我就病倒了,像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泄掉了。无名高热,烧得神志不清。我能听懂一些梵语了,不知烧了多久之后,恍惚听到舍利越魔法师对他的小徒弟说:“车檀越的时辰也许到了。”
这里就是我最终的归宿么?
我一直恨的阿耶,怜惜的阿娘,愧对的细奴儿,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长安,都开始模糊了,渐渐褪去了颜色,变得平和而安静。
然后,毫无征兆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悟空,你还没出家啊?”
我猛地一惊,都已经飘散开去的魂魄像突然重新聚合了一样,神智清明!
我挣扎地抬起手。
舍利越魔法师连忙凑到席前,问:“车檀越,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么?”
“我——还能——再抢救一下。”我用尽全力说:“若得痊愈,愿随法师出家。”
八、
陇右道失陷后,整个安西沦为飞地,与大唐失去联系已经七年了。但安西军在大都护郭昕的率领下,顽强抵抗着吐蕃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保住全境寸土未失,百姓于乱世中得享平安乐业。
安西百姓把郭昕传成了神,说他身高两丈,钢筋铁骨,在战场上会突然长出八条胳膊,分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吹成这样了,还没完,还要加个痴情人设,说他为了娶青梅竹马的娘子,不惜抗旨拒婚,谁料娘子在一次火灾中去世了,他鳏居多年,潜心祷告,终于感动上天,降下一位西域高僧,施法将他娘子复活了!
“法师,您也是西域来的,您会起死回生么?”门卒兴致勃勃地问我。
“不会。”我惭愧。
“那您会什么啊?”门卒不甘心地追问。
“译经。”我答道。
“呃……听起来,不怎么厉害啊……”门卒有些失望道。
“咳,专业不分高低贵贱嘛。”我解释。
门卒撇了撇嘴,似乎不理解安西大都护为何要召见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和尚。
“莲花寺达摩驮都法师觐见大都护。”门子向内回禀。
我向端坐在上的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郭昕合十行礼。
“听闻达摩驮都法师翻译了《回向轮经》,内中有对轮回的解说。内子读后,颇多困惑,恳请您能入府为她开示。”
我抬起头,看到中年的郭昕,虽多年铁血沙场,却变得沉稳,平和,再不是当年红着眼睛,一拳打肿我半边脸的野蛮小子了。
而他身边的娘子……
“他乡遇故知,可真好。”我说。
原来并不是每一场少年人的钟情,都不得善终。
“你认识达摩驮都法师?”郭昕问身旁的娘子,语气温柔的像是在抛撒狗粮。
大都护夫人则一脸疑惑,仔细打量我道:“不知法师的汉译法号是?”
“悟空。”我回答。
“啊?”夫人仿佛大吃一惊,“悟空不是——猴么?”她下意识嘟囔着,发现说出声来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并非对法师不敬,只是我小的时候,听过一个神话故事,主人公就叫悟空。”
“是猴?”我问。
“呃……是特别了不起的猴法师。”她尴尬地强调。
“我在西域学习佛法时,听闻他们的神话故事里,也有一只神猴,叫做哈努曼,用一只虎头如意金棍斩妖除魔,十分了的。想必夫人听闻的故事,与之相似。”
“相似,十分的相似。”夫人频频点头。
“法师愿意入府为内子解说《回向轮经》么?”郭昕问。
“乐意之至。”
“今年是大历二十一年吧?”退出内堂后,我问门卒。
“不是了呀!你还不知道么?”门卒一脸兴奋,“大都护派去京城的使者回来啦!我们和朝廷恢复联系了!李相都亲自来了!要册封大都护为“武威郡王”呢!夫人也要被册封为“郡君”了!”
“那……怎么就不是大历二十一年了呢?”我完全抓不住重点。
“哦,使者说,大唐年号已经改了,现在是贞元五年。”
“贞元五年?今年就是贞元五年啊……”
这一天,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本篇完——
注释:部分史料参考《悟空入竺记》,《大唐贞元续开元释教录》,有篡改。
后记:实在没有精力写长篇小说,可肚子里的故事再不掏出来,已经有点堵得慌了。干脆拆成短篇吧。要是能凑成个短篇小说集,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了。
欢迎来零碎探秘我脑内的大唐!!
未完待续。
——by公子岚
公子岚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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